正如江雪所料，她一回到藤原家，立刻就被倫子夫人叫去了。

“母親大人，晚安。有什麽事嗎，如此著急地讓我過來。”

江雪提著裙子走進屋裏，明知故問。

她不能暴露了希諾耶給她通風報信的事——想也知道希諾耶的做法一定違背了藤原家當權者的意願。藤原賴通讓希諾耶來保護她，可不是來給她當探子的。

倫子夫人臉上神態頗不平靜，還沒有掩住之前和藤原道長爭執之時的激動，看到雪姬回來時，她慢慢地深呼吸幾次，盡力露出溫柔的表情，招手示意雪姬導致自己身邊來。

“雪姬，你回來了。”

江雪在倫子夫人身邊坐下，順勢抱住她的胳膊蹭了一下才放開，一臉欣喜又無辜地說道：“我回來啦。”

倫子夫人看著雪姬這般天真無知的神態，不禁悲從中來，張開雙臂抱住了她，久久沒有出聲。

江雪也不掙紮，乖巧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好讓倫子夫人能夠更輕松地摸到自己的背，雙手捧著倫子夫人的臉頰，關切地問道：“母親大人，怎麽了？您哭了……請不要落淚，有什麽難過的事情，請讓我來分擔，請您不要哭泣。”

倫子夫人聽到這句話更是難受，用力將雪姬往懷裏扣了一下，之後才不舍地放開，握住她的手，顫聲說：“夫君大人……你的父親……為你定下了婚約。我並不讚同，但是，他執意認為這是最好的選擇……對不起，雪姬……我沒能保護你……”

江雪適時地做出“震驚”與“不可置信”的模樣，就像是被嚇懵了似的，好一會兒才木然地問：“婚約？我？和誰？”

倫子夫人抿了抿唇，嘆息一聲。

“還好，並不是雪姬從未見過的人。是橘家的公子，左近衛府少將，友雅。雪姬和他先前也頗為熟悉吧？你們還一起合奏過、出游過……只是……我並未從雪姬眼中看到過對橘友雅的愛戀……對雪姬而言，那最多也就只是朋友吧？”

江雪一聽就知道藤原家的耳報神們肯定把她的事情巨細無痕地匯報給了倫子夫人，也不得不暗讚一句倫子夫人這種明察秋毫的本事，旁人看來可能“藤原雪姬”和“橘友雅”來往過密、頗有暧昧，倫子夫人卻一語道破“雪姬”只當“橘友雅”是朋友而已。

江雪非常配合地低下頭，垂下眼簾，避免再被倫子夫人從她眼神中看出什麽來，一面又驚訝又茫然地答道：“是呢……友雅君……是一位很好的朋友……但是……婚約？我……我從來都不知道……友雅君他是這樣想的……”

江雪充分地表現出了“我拿他當朋友，他竟然想上我”的驚愕與迷惘，半點都看不出她曾經動念過攻略八葉，雖然不是刻意去攻略橘友雅，但是遇上相關事件她也刷得從沒手軟過。即使是無意也好，江雪把橘友雅的好感度給刷到了那麽高，現在翻臉不認，對著倫子夫人滿口都是“我們只是朋友”，要是讓知情者看到了，估計得給她發一朵小白花。

但是，倫子夫人並不知道這些。

在倫子夫人眼內，所有人喜歡雪姬、愛慕雪姬都是理所當然的，雪姬並未墜入情網，從未顯露過對誰生出思戀的跡象，她當然是無辜的，就像是盛放的花朵，引來了蝴蝶，難道要怪花開得太美？

假如橘友雅給雪姬寫情信，倫子夫人還能看著雪姬的態度決定下一次橘友雅的信能否送進來，但是，橘友雅竟然完全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帶著厚禮，以讓人無可挑剔的禮節上了門，請求藤原道長將他的掌上明珠雪姬許給他作為正室。

倫子夫人立刻就想到了她贈予雪姬那一枚源氏信物的一天，想到她對雪姬說希望她一定會幸福，而雪姬也對著她保證過，一定會得到幸福。現在，這一切卻要無法實現了。

源倫子畢竟不是藤原氏的最高掌權者，藤原道長才是。

藤原道長能夠決定藤原家的女兒嫁給誰，就像早已決定好將彰子送入後宮一樣，他現在也被橘友雅的說辭打動，決定讓雪姬成為橘家的北之方。

毋庸置疑，這是一樁絕好的婚約，橘家正室之位不會委屈任何一位藤原家的女兒，如果不是雪姬的話，換做其他藤原家的女兒，恐怕都要欣喜若狂。

但是，唯獨雪姬不會為此高興。

倫子夫人非常清楚這一點。

雪姬從一開始就不在乎權勢地位，也不在乎出身血統，否則的話，她就不可能那麽天真地去宮中探望失勢的前中宮定子，也不會毫無芥蒂地和麻倉葉王及那些空有“八葉”之名卻出身低下的少年來往。

如果雪姬同樣愛慕著橘友雅的話，倫子夫人會打從心底為這樣的婚約感到開心，然而，倫子夫人未曾從雪姬眼中看到過那樣的迷戀，她只是一視同仁地對待著所有的“友人”，無知無覺地被人愛慕著。

“雪姬，你對著自己的心回答……你愛橘友雅嗎？你願意接受這一樁婚姻嗎？”

倫子夫人似乎終於下定了某個決心，神態之中顯露出了一種銳利的果決。

“這裏只有我，你只需要跟著自己的心來回答。”

江雪敏銳地發現了倫子夫人心態上的變化，飛快地權衡之後，直接搖了搖頭。

“……答案是不嗎……那麽……”

倫子夫人正要說出自己想好的辦法，卻聽到了一聲清脆而堅定的“不可以”，她愕然看去，只見總是柔弱地依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擡頭直視著自己，雙瞳宛若燃燒著火焰，又像是已經看透了她的心那樣帶著絲絲憐憫。

這種並非出於俯視的同情而是源自更深的智慧的“憐憫”深深地刺痛了倫子夫人的心。

那並非給予“倫子夫人”的憐憫，而是給予所有“身不由己的貴族女子”的“憐憫”。

因為已經知道了她們的命運而惋惜，因為知道倫子夫人想要說什麽而制止了她，雪姬太過聰慧，以至於在她還沒開口的時候就猜到了她的打算，又因為這種拒絕一眼看到了自己將要面對的未來而給了自己一絲憐憫。

江雪清了清嗓子，溫柔地微笑著說：“不可以，母親大人，您不能那麽做。誠然，我離開藤原家、離開平安京，也依然會是‘雪’……但是，如果這些並非我擅自的舉動，而是母親大人的安排，父親大人會非常震怒吧……我不能讓母親大人為了我而擔負這樣的風險，也無法在知道母親大人可能因此獲罪的情況下安心地逃走。”

這正是倫子夫人原本的安排。

讓“藤原雪姬”離開平安京，去她的遠親所在的地方，或是登船渡海返回大唐也好，讓“藤原雪姬”就此消失，那麽藤原家也就不能再以藤原雪姬與橘氏聯姻。

她一直都在考慮著具體的行程安排，考慮著護送雪姬離開的人選，卻沒有考慮過雪姬會在明明不喜歡這個婚約的情況下拒不離開。

並非為了“藤原家”，雪姬會留下來，只是為了“母親大人”——為了她。

到頭來，她的愛反而成了束縛“雪姬”的牢籠。

簡直可笑又可嘆。

她想用雙手送走的飛鳥，停在了她的掌心。

倫子夫人心頭一酸，滿盈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撲簌簌掉落下來，她轉過身去，極力忍住了哭聲，不想讓雪姬看見自己這種模樣。

江雪稍稍向前一些，埋進了倫子夫人懷中，將額頭輕輕抵在她的胸前，輕聲說：“母親大人，不用如此難過。我雖然現在不愛友雅君……或許以後會愛上他呢？再說……即使我永遠也不會愛上他，我想友雅君也不會勉強我，反正他情人很多嘛……”

倫子夫人好不容易止住淚水，強忍著痛心回道：“但是，若是那時候雪姬找到了真正心愛之人，又要如何自處？”

江雪非常坦然地回答：“如果那樣的話，友雅君若是不願意和離，那我也就只好回報他一下，也養個情人了。”

倫子夫人狐疑地看著江雪，似乎要看出她神色之中的破綻。

“我曾聽聞，大唐與平安京不同，女子婚後斷不能有情人。雪姬……莫要為了安慰我就胡說。”

江雪真心實意地感到冤枉，十分坦然地說：“大唐也有一句話——入鄉隨俗。何況，婚姻的忠誠總是相對的……若是我的丈夫外面有人，那他也不能怪我有樣學樣。他能有一位情人，我就能養一屋子，嗯，這麽一看，到時候需要一間大宅子呢。”

江雪說到這裏已經純粹是在開玩笑了，她再怎麽也不可能真的跑來戀愛游戲裏開後宮吧，那不是等著好船結局，她又不傻。

倫子夫人在短暫的沈默後，突然笑了起來，點了點頭，非常認真地說：“既然雪姬能這麽想，那我就放心了……這樣的話，這個婚約還有可用的地方。雪姬未婚時總不能無端搬出去，既然夫君給你定下了婚約，我也能名正言順地將房產地契贈予你，一定會是雪姬想要的‘大宅子’，新居的仆從護衛我會親自挑選，只會留下專心效忠於雪姬之人。”

江雪不禁楞住了。

“母親大人，這……並不合適吧……”

“源倫子”贈予的房產和仆從怎麽可能是普通貨色，這恐怕都是源氏的產業和屬下了。看倫子夫人的意思，估計要把“藤原家”的人手都撇開，只留下“源氏”的人，好讓她成為新居唯一的主人。

“有何不可？我已將信物交給雪姬……這些財物與人力交到雪姬手裏也不過順理成章，總不能讓雪姬離開了藤原本家還要受制於人。”

倫子夫人滿不在意地笑了笑，似乎自己只是在說一件小事而已。

“到時候，雪姬想讓誰進門，誰就能進門，想讓誰出去，誰就得出去。只是要委屈雪姬擔著‘橘夫人’的名。”

江雪心道按這樣看還不知道誰委屈。

估計還是跟“尚公主”沒有兩樣的橘友雅更委屈，尤其在平安京的走婚制下會尤其委屈。

不過，這個制度她喜歡。

江雪笑嘻嘻地說：“無妨……若有一日我實在無法忍受，或許就會離開了，到時候，母親大人莫要擔心。我答應過母親大人，一定會得到幸福，請您相信我吧。”

倫子夫人深深地看了江雪一眼，輕輕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我信你。”

藤原道長要的是“藤原氏與橘氏的聯姻”，倫子只要雪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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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我要養一屋子情人！

倫子夫人：好，我給你一間大屋子！

橘友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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